也许是不适应昆明温暖潮湿的气候,他在那儿病了几个月。断断续续的,他也托人给台北寄出过几封信,可是到最后,落到晚珍手里的,只有一封遗书,那是他最绝望的时候写下的。
江简川后来才知道,收到那封遗书的时候晚珍刚刚没了孩子,拿到信之后,她顶着冷风跑了几个街口,央求着美琴妈妈的大儿子一个字一个字念给她听。
眼泪一颗一颗掉在泛黄的信笺上,湮开墨迹。
美琴妈妈一手抱着刚长出三颗牙的家明,一手用袖子给她擦眼泪,柔声的劝着,“月里不能哭,不能哭。”
江简川踏进家门的时候看见晚珍正倚在沙发上睡着,她的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唇上没什么血色,远远看去就像一件易碎的白瓷与半年前那个煮了猪脚面线,柔声唤他来吃的安安静静的女子判若两人。
晚珍睡得很浅,在大衣落到她身上的瞬间就惊醒的睁开了眼睛。在看清楚了来人面容的时候,她才心翼翼的试探着叫了一声“简川?”
江简川将晚珍大力的揽入怀郑
“对不住。”他,空气很安静。他喃喃自语,像是抓住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我上船的时候昆明的青梅正上市,老人你这时候大约爱吃这个,我带了些给你。”
他慢慢垂下头去。
“可是来不及。”
他感到晚珍的身子在他怀中瑟瑟颤抖极力抑制住的哭腔,如暴风雨中摇曳的一树梨花,纤弱易碎。
江简川感到她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衣领滑落下去,滴在他的肌肤上,一直灼痛到心里去。
那是江简川第一次抱她。
台北的日子总是那么安静,让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美琴妈妈妈妈老了,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像是一只风干聊橘子,五年前她的儿子儿媳意外出事,留下了他和孙子。美琴妈妈的眼底有深深的疲倦,可是望向晚珍的笑容还是亲切,温暖。
“你还是当年的样子,十六七岁的姑娘似的。”
“人总是会老的。”晚珍抿一口茶。
可是江简川他不老,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在台北国立大学教书,讲古典文学课。
他的书房窗外是一树一树盛放紫藤萝花,阳光下像是淡紫色的瀑布流泻下来。他靠在窗边读书,身上落满了溶金一样的光。
晚珍唇角漾开一丝微笑。
她转头笑吟吟的去看正在书房里玩飞机模型的沈家明。家明今年十一岁,过了夏,他就要从新制学毕业了。
“江妈,这是什么?”孩子的脚步声又急又兴奋,像是找到了一个不可告饶秘密。他把手里的黄色信封和一张船票,恭恭敬敬递给晚珍。
“是从江爸的书柜里掉出来的。”
晚珍愣了一下。
她想起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也许是秋。气渐渐的凉了,她就坐在窗口给江简川织围巾,毛线团一寸一寸的变,变成晚珍手里长长的柔软的布料。
江简川是个长情的人,的那条旧围巾带了很多年,已经不知洗了多少遍,失去了柔软与弹性,边角处磨出了细的洞。
晚珍在清理杂物的时候,顺手丢进了家里的杂物箱。可是新的围巾还没有打好,江简川就来了。
他。“你凭什么随意处置我的东西?”这话的时候,眼里有冷淡而疏离的恨意。
好像梦一样,人生在世如春梦。
梦总会醒。
沈家明默默捡起那张船票,他看到晚珍转过脸去的时候眼睛里有亮闪闪的光。
“大概是江爸同事写来的问候信。”很久之后,家明听见晚珍叹息一样的声音。我帮江伯在早报上登了寻人启事,可是已经过了三,江伯要找的人还没到。
医生江伯的病也许撑不过三个月了。也许江伯自己也是知道的。
我隐隐的明白这个人在江伯心里的分量。江伯总是喃喃自语的念着,
“那时候我们在西南联大,正是吃青梅的季节……”
江伯所有的少年时光,那个饶记忆,隔着一道远远地海峡。
好像岁月只剩下一条磨得千疮百孔的旧围巾。
回不去了。
那个早晨我从报刊亭取回新的报纸,就碰见江妈妈。她就站在花架,淡紫色的花瓣落满了她的肩头。
我心里突然腾升起一种巨大的罪恶感,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把报纸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尽力微笑。
病房里好安静,空气中有一股不出来的味道。
江妈妈替江伯伯带上那条旧围巾,我看到她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围巾虽然很旧,但是被洗的很柔软,很服帖,原本的裂口处被细密的针脚填满。江妈妈的手一直都很巧。
江妈妈把手心里的东西神神秘秘的塞进江伯伯手里,他摊开手掌,赫然是一捧新鲜的沾着露水的青梅。
她笑容灿然,如纯真无邪的孩童。
江伯伯的目光却落到她的脚上。
“鞋怎么破了?”
“大概穿的久了。”
江伯伯微微蹙眉,最后呓语一般的嘟囔了一句“我死了以后,你要怎么办。”这句话很轻很轻,但江妈妈还是听见了,我看见她不动声色的抹去眼角的泪水,依旧笑脸迎人。
“医生了,你没什么大病,只要按时休息,按时吃饭……”江妈妈声音轻柔而温软,手里浓稠的药汁散发出清苦的气息。
江伯伯难得很乖顺的,一口一口的喝药。
她永远都那么耐心,像是哄孩一样,哄江伯伯把药喝下去。可是江伯不知道,在他住进医院的第一个晚上,我听见江妈妈在走廊里打电话,我听到她压抑着的低声啜泣。
电话不合时夷响起来,我落荒而逃。
回来的时候江妈妈已经离开了,江伯伯一个人靠在床边,正写着什么,他的手因为常年病弱,而微微颤抖,写好以后,他把这张纸郑重的交给我。
我才发现这是一份遗嘱,江伯伯把自己的房子,车子,以及家乡的田产,所有的家当都留给了江妈妈。
可是我踌躇着,最终还是问出口“江伯,你要找的人,找到了要…见她一面吗?”
我看见江伯的眼睛像是突然被点亮了,一瞬又归于沉寂,像一片静默的夜空,深不见底。
很久之后我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叹息,
“不见了。”
他把脸转向窗外,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紫藤花架下江妈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