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股地气为什么现在忽然出现,他还有些糊涂。
而趁着这个空档,尚师生盯着这匹仍在发作的马,转瞬间却又改了主意,乃是决心要将自己原本坐骑送给司马正,然后自家来驯服这头斑点龙驹!
一时驯服不得也要留下来!
而到了三更往后的时候,他们便抵达了东都。
这还不算,要知道,这里是龙囚关的当道客栈,什么消息都不缺!
来到此处,入得院中,张世昭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老对手,却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对方的确应该死了。
“那还不是逼迫?”张世昭依旧捻须嗤笑。“老尚,人家一个年轻人,又是这般出息,如今路上贫病交加……死了废了固然是死了废了,可若是一口气续过来,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尤其是乱世,将来人家占据了上风,指着今日夺马的事情记恨你,把你折腾一番,你难道能说人家小心眼吗?”
接着,张世昭走上前去,来到对方身前,见对方虽死,却栩栩如生,却居然鼻中微微一酸。
这一刻,这位天资聪颖的宗师忽然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所谓的地气,东都的地气。
一念至此,秦二郎几乎痛彻心扉。
“本将乃是龙囚关正守尚师生。”尚师生立在门口,朝着墙角胡子拉碴面容深陷的大汉拱手以对,倒没有什么失礼的意思,实际上,他一眼就看到床脚用布裹着的大铁枪与双锏,然后才开的口。“敢问阁下姓名,可是东都同列?”
“到底是谁?可有名号?”
尚师生早已经不耐烦,闻言一点头,直接挥手:“我都答应了!告诉那位秦二郎秦都尉,我都答应了,只是什么军政形势,我有大事要极速出发,只留给参军与他说1
说完这话,秦二郎也觉得陡然一松,当场出了一身汗,就连肩胛骨的伤口似乎都缓解了两分。
尚师生点点头,别人或许不理解,他作为爱马之人如何不懂对方的挣扎,但这匹马他势在必得,便拱手而出。
“是。”
此时,徐州军,或者说是自徐州折返的东都精锐前锋已经抵达,并连夜开始重新接管城防、仓储,城内的贵族、官僚、兵丁也都在各处忙碌,按照说法,司马正将在天明的时候,回到对他如饥似渴的东都城。
然后,便是良久的沉默与纷乱的思绪。
继而又恍惚生出一个念头,先是伤病潦倒至此,然后被迫卖掉爱马还钱,这难道是天意如此?是三辉四御设计着让自己受这份苦,以做惩罚?罚自己之前不能坚定行事?罚自己试图在这等乱世中敷衍逃避的罪责?
若是这般来言,自己此番出行之苦楚,怕是难上加难,却不知道将来还有什么要等着自己?
反倒是尚师生,根本无人理会。
这个时候,因为早有预料所以最让他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掌柜只是拱手。
这个时候,张世昭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复又勒马,将身上白毛氅脱下,掷给了送出来的李清臣:“李十二郎,保住身体,身体是做事业的本钱1
说着,竟是直接上前牵了那斑点瘤子兽,就要往外去。
而现在,此时,这座城,即将迎来它的新主人,亦或者是新的守护者。
这就是自己往后的道路。
掌柜想了一想,给了个结果:“秦二爷三日前绝的银钱,其实房钱倒也罢了,主要是那匹龙驹太耗费,但加一起也约莫不过十五两……时局不好,鲜肉太贵了。”
“换言之,我本就是无意间回了东都。”张世昭语速明显变慢了起来。“唯独进了东都,忽然就想到了曹林,便去看了曹林,见到他死,一是释然,二是感伤;再见曹林拼了性命也要如何,却又愤然!他也算是堂堂英雄,修为更是胜我百倍,却为身份、亲缘所绊,死了也要在那里尽心尽力,拿躯体做个灯罩子……故此,我除了愤然,却又下定决心,不能学他!我一直看不起他是有缘故的!但有野心,也该去赌一赌、搏一搏才对!所以,我马上就要走1
“自然。”李十二郎直接侧身让开。
张长宣还是立即点头。
“说是秦二爷,见我时还用了假名字……”
思来想去,若是想留下这马,就一个路子,也就是如那店家所言,报出姓名,告知家人与李十二郎他们,让月娘来接自己回东都,同时拿李清臣来堵这尚师生。
张世昭如何会深劝,便只是胡乱颔首。
“应该算是吧。”李十二郎眼神有些飘忽。“我也不清楚。”
“回禀大将军。”客栈主人早早在旁谨慎等候,闻言立即拢手告知。“这马的主人的确是个雄壮大汉,咋一看也是个豪杰,上旬牵着马背着兵器也真是从东都方向来的,结果却是个花架子不顶用,来了当日就犯了病,躺在客房里不动弹了……他这人其实真不是个穷困的,但估计赶得急,身上真没带多少钱,也没准备在我们这里长住,结果就是病下来之后,人我们自然不好撵,可这马还要日日精肉鸡蛋,就有些难了……不瞒大将军,我们下午便伤了两个人,还有几个客人想取马,也没成,被耽误了下来。”
人一走,秦宝便垂头丧气,其实哪有什么思量?就眼下这个身体,人家不讲理,直接把马牵走了自己又如何呢?而便是讲理,自己也过不去店家这一关……说破大天去,自家母亲也从没教过自己住人家店、吃人家饭不给钱的道理。
这就是天元之地,乱世争雄,谁都无法忽视这座城。
甚至,他还要感谢客栈主人的大度,没有在他病中将他驱赶出去。
“张相公有什么说法吗?”尚师生略微不解。
“张相公,司马二郎已经到了南门,要不要去见一见?”李十二郎上前询问。
一时间,非但客栈内外牲口失控惊慌,便是人也有些慌,而这个时候,白日已经落过雨水的天空忽然也闪了一下,继而便是雷鸣滚滚。
同样糊涂的还有在龙囚关内侧的秦宝,已经外敷内用了药,怀着许多心事躺下的秦二郎,忽然间,又觉得自己身体好像去了一层枷锁……伤还在,还是很疼,真气还是阻滞,但整个身体却像是减掉了什么负担一般。
秦宝闭口不言。
“不行的。”掌柜束手而对。“秦二爷,莫说这种寻常人根本用不了的兵器,便是那匹龙驹我也不敢要的,否则何至于今日才被人推过来?”
“啊?”
“我马上要走了。”
稍待片刻,精肉裹鸡蛋便送到,尚师生亲自接过来拎到跟前,放在槽前,那斑点瘤子马张开大嘴便吃,撕扯血肉宛若咀嚼草料,看的周围人目瞪口呆,而尚师生更是喜上眉梢,愈发下定了决心,不管是谁,便是司马正躺在里面,这匹龙驹他都要定了。
张世昭没有吭声,而是盯住了眼前的尸体,具体来说,是盯住了尸体胸口上的那团辉光真气。
春雷下,李十二郎有些失魂落魄般的看向了张世昭,却发现,原本没有多余表情与姿态的张相公忽然变得严肃,或者说是有些像是愤然起来。
回到府中,全府人都在等候,却被张大相公直接挥手散去,然后径直入堂,却又只让自家亲子张长宣一人留下。张世昭坐在堂上,张长宣立在堂下,父子二人相对妥当,借着外面的电闪雷鸣,张大相公出言惊人:
非只如此,非只是建造东都城死了多少底层百姓,接下来,是关陇精华的迁移,是二十年天下民脂民膏的极限汇集。
而既然闻得屋内人哭泣,尚师生反而安静下来,很是等了一阵子,眼瞅着那斑点瘤子龙驹将肉蛋吃完,方才催促客栈掌柜进去。后者无奈,只能低头进去,拱手问好。
“七八日吧。”张世本立即作答。“靖安台封住消息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日死的,只是七八日前那场大风雨,大家都说是大宗师去世的气象……”
“安葬了吗?”天街下的檐廊里,借着火光张世昭继续来问自己这个其实算是远支的同族。
“是。”张世昭叹道。“曹林的心腹大将,靖安台出身却是一等一的阵前好手,我记得之前已经是都尉了,修为、官职,都算是勉强登堂入室了……没想到这般汉子居然也能被你逼着哭了。”
不说尚师生,只说张世昭,怎么说呢?眼下这些人,想见都可以见,想谈都可以谈,对他来说,如今的东都城哪里都是把手。
他明显感觉到,整个东都仿佛掀起了一股浪潮,然后卷动着整个向自己涌来,使得自己仿佛踩在了什么巨大的波浪之上。
见到人来,秦二勉力收容:“那位尚将军这般逼迫吗?”
只不过他到底得了一匹龙驹,万事都不在乎了。
只不过,事到如今,人家不愿意说又如何呢?
“那敢问阁下姓名?”尚师生继续从容来问。
想到这里,秦二郎背靠着墙角,偌大的汉子,居然忍不住泪流满脸,而泪水落下,却又打湿了杂乱的胡须与发梢,弄得满面狼藉。
但这时,张世昭反而插嘴:“他没让家里人接?一意出关?”
“哭了?”张世昭状若惊讶。
“阁下这身量与兵器,若说是王叔勇我也信的。”尚师生笑道,继而再度拱手。“我就直说了……外面的那匹龙驹,阁下能否割爱?”
“张……张叔勇。”秦二随意捏了名字。
几乎是一个瞬间,已经七八日没有任何动静的这团真气,便忽然消散了。
“张相公。”李十二郎的气色比之数日前更加差劲,甚至行个礼都有些春日内冻得哆嗦的感觉。
当然,这只是发作时,秦宝并不是全天瘫在那里的。
“没有。”张世昭依旧立在阴影中,纹丝不动。“没有,只是感慨现在年轻人爱面子罢了。”
但问题在于,即便是最好的那种状态,他难道敢离开此地出龙囚关往战区去吗?真要是半路上或者战场上发病,很可能一个少年郎就能拿粪叉子把他给捅死好不好?
“一则,请名医替我查看调养身体;二则,我要出关回乡的,局势变化的太快,请尚将军给我留个他个人签署的通关文书;三则,请告知我外面的具体军政局势……”秦二郎一字一顿说完。“若是能答应,我便将我那爱马卖给他。”
“我只问你,若是人家不乐意,今日这马你就不要了吗?”张世昭嗤笑一声。
“我去看看他。”张世昭正色道。
所以,他不得不接受外界风云变幻,不得不接受所有自己知道的人都在自己原本可触及的距离中拼上一切赌上自己命运的情况下以一种屈辱的姿态躺在这间小小的客栈客房中。
秦宝努力颔首:“要是这样,请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做决断,我现在脑袋有些昏沉。”
当然,张世昭和李清臣大概是稍微清楚事情原委的。
疼痛、瘫痪,这已经很让一名阵前纵横的武将崩溃了,而意料之外却又理所当然的穷困却又加速剥夺了他的尊严,对一个病秧子而言客栈里的白眼难道还能少了?
秦宝本能看向了双锏。
然而,且不说李清臣的面子能不能拦住尚师生,也不说兵荒马乱把妻子唤出城,关键问题在于,若是唤了家里人与李清臣,岂不相当于就此回头?一旦回头,自己这辈子可还能再下定决心跟上去?!
伴随着肩胛骨剧烈的疼痛,本就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的秦宝迅速确定了一个信念——不能回去,回去就再也跟不上了!而且自己再不愿过那种挣扎犹疑的生活了!
就这样,折腾了许久,随着些许雨滴落下,众人还是重新赶路往东都去了。
“你也就是守家的本事了。”张世昭站起身来,步履矫健,负手走过了自己儿子。“天下为局,我一个旧余残党,拼了命也不过以身化子,赌这一落而已。如今英国公虽占三分优胜,但白三娘不在,即便成事不过因循守旧,隐隐又是一先帝罢了,我又何必投他?倒是黜龙帮,虽然有三分劣势,却是处处维新,势必要重做铺张……所以,我张大宣这一子,早想好了,若要落,便是要落在黜龙帮身上!只不过,今日决心落下罢了1
说着,已经负手走出去了。
ps:我不知道是不是二阳但最少是病毒性感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