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5月4日,北平。
这天,并未有任何变革之炮响,曙光和鸡鸣一道,落在睡眼惺忪的北平。
街上小贩已经开始走街串巷,包子铺的香气隐隐从窗子飘入湿冷的房间,八岁的许耀耷拉着眼角,吞了吞口水。
屋外,爸妈又开始了争吵,他听见母亲一如往常的撒泼哭喊,而父亲更多的是沉默不语。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没有吵到还在睡觉的两个妹妹并一个弟弟,熟练地走向灶房,给一家人做早饭。
家里并不宽裕,米缸快要见底,许耀差点把自己整个身子探进去,才舀得一小把用来熬稀饭。
母亲身体不好,近几年更甚,可她总爱同父亲置气,动辄不吃不喝以作要挟,许耀坐在小板凳上,时不时添些柴火,眼睛里倒映着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炽烈而哀恸。
父亲进得厨房,紧皱着眉头,许耀觉得父亲今天似乎和往常不一样,他的眼睛格外明亮,眉宇间却总有挥之不去的悲伤。
父亲是知识分子,但近几年总是在外忙革命,母亲便是因此事和他争执不休。
许耀不懂这些,他只知道,家里又要没米了。
“小耀,照顾好你妈和弟弟妹妹,能做到吗?”
父亲的手掌宽大温厚,放在许耀肩头,他觉得格外沉重。
“嗯……”日近正午,许耀骑着老旧的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街上多的是和他一样的青年学生,正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探讨着什么,太阳正好。
他想起1919年的这一天,天气也是这般,父亲和他的几个学生一起参与游行,最后不幸亡故。
“啊!”
回过神,原来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人。
许耀打小不爱讲话,下了车说出的对不起三字也带着冷冷的腔调,总归让人听着不舒服。
被撞到的是一个女学生,穿着校服,看制式应当是女师大的。
谢云真半蹲着捂住自己受伤的膝盖,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头上还臭美地别了几朵杏花,许耀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四目相对,许耀笑意僵在嘴角,他的眸子倒映着谢云真的张牙舞爪。
许耀载着谢云真去了最近的医馆,一路上引来不少目光,俊男靓女,到哪里都是养眼的组合。
谢云真一路上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大有不把许耀祖宗八代问出来不罢休的架势。
从医馆出来,谢云真扯住许耀的袖子,“许耀,你就不打算请我吃一顿午饭?”
“嗯。”
“你这人好无趣,我请你吧。”
“不……”
谢云真的眼睛很漂亮,那样满怀期许地看着他,许耀说不出拒绝的话。
我一定是魔怔了,他想。1927年四月,广州。
一枝杏花沾着宿雨,颤巍巍地自墙角探出。
这几年,学生运动大大小小闹了不少,许多学堂因此罢课,搭进去的无辜学生只增不减。
去年鲁迅先生的一篇纪念刘和珍君,字字喋血,更是闹出来了一番不小的响动。
也正因如此,谢云真已有近一个月未去上课了。
这年头,哪里都不安生,许耀同他父亲一样,加入了革命,死里逃生过几回,变革之信念愈发坚定。
如今国共合作的局面愈加严峻,随时都有破裂的风险,他抬头看了看乌沉沉的天空,随手折下了那枝杏花。
如果说他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眷恋,那必然是谢云真了。
母亲1921年病故,幼弟被一户商贾人家领养,两个妹妹一个饿死,一个给人做了童养媳,至今未有联系。
那年初遇谢云真,她的聒噪与烂漫天真,好似一阵清风,把他将关未关的心门一点点吹开,灌进去一点热气,一点甜蜜,好叫他不至日日活的如作坊器械,有明确方向,却也麻木不仁。
许耀到广州后,因身份缘故,每月与谢云真的信件往来不过三四。
最上一次,云真说要来广州寻他,他坚决不允。
仔细地把杏花同信件一起装好,许耀动身去了邮局。
这或许会是最后一封信吧,他想。“许耀,上海风险大,你确定要去么?”
“老师,我辈青年,自当如炬火一般,虽则力量微弱,聚在一起,便可有燎原之势。何况,我并不是不怕死,但我更怕,中国人一睡不起,浑噩度日!”
“不娶谢家丫头了?”
……
怎会不娶呢?
从邮局回来,天色已经暗了。许耀把外套搭在椅子上,回味着昨夜与老师的对话,复又站在窗边,天光微弱,灯火渐起。
每一个万家灯火,总归要有人守护的。
他希望,此身得以化作炬火,有一分热,发一分光。
他希望,万万千千同云真一样的姑娘,余生顺遂,免受颠沛流离之苦。
抵沪是四月六日,来接许耀的同志揣着口袋,憨憨地笑着。
“许耀同志,我是田虎。”
许耀微弯着腰,伸出一只手:“田前辈好。”
两人的接头并没有寒暄太久,田虎领着许耀到了一间茶馆地下室,那里或坐或站着许许多多他不认识的人,但他们都一样,有着九死不悔的信念。
“现在,开会!”“云真,近来可好?今晨买早餐时,偶见墙角一枝杏花,便想着折来送你,你总说我不够浪漫,不知此次可合你心意否?大概你又要在心底暗骂我一句呆头鹅了,杏花寄过去,怕是连干花也做不得了……我即日会动身前往上海,你……”
后面的字迹被泪水洇湿,一双素白的手小心地把它折起,长空里,飘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许耀,你个呆子。”
4月12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在上海发动反对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的武装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及革命群众。
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