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上周,我记着是的。”她很笃定地着,抬手掸璃布面,迈开腿继续踱步。宋绍平其实难得来店里,而我今日没空陪她谈,她觉着无聊,走去同张太太杨太太寒暄,太太们走时还倚在店门同她们道别,随后宋绍平转过身来,依旧倚在门口。
她冲我笑着,她笑起来一双眼睛又秀又媚,咧开两片嘴唇,可是这回她的笑略有点勉强,仿佛谁让她那么笑似的。
她忽然开口问我“你觉得我是谁?”
“你是我的妻子宋绍平。”
“是的,我是,”她答道,“我也是宋女士!”她语气坚定,认定了自己的身份,又很高胸笑。
蠢妻!难不成我同你生了气,就会嫌恶你,不认你?蠢妻!
被我在心里骂了蠢的宋绍平,那个真真有些蠢的宋绍平,她笑过之后就上楼去了。在楼上捣鼓好一阵,宋绍平又一次出现在店里。
“我去买墨和笔。”
于是我目送宋绍平出去,走远。
宋绍平今日有些不一样,她柔和了很多,温柔了很多,做了家务……兴许,她是真的想改变了?似水柔美姑娘的期望又一次回到我的脑海中,我想着,想着宋绍平煮饭洗衣,想着宋绍平未来同我的孩子……我这一上午都很快活。这段日子其实不太平。形势不很好,街边流滥人多了,日日有人被处决。生活也差了,钱币总是快些花出去的好。
约莫是十点,或许是十点十分的时候,外面的人们都很慌张地离开,接着就有喊声传来。
这是学生们在游行示威,他们是总不相信政府,自以为很有主意的一群人。我看见穿蓝上衣学生打扮的女学生,看见穿中山装的男学生他们或多或少都举着写了字的旗子,口里还喊着口号,我还看见学生之间杂着别的人,握拳举手同样喊着口号。
这样的游行常有,参加的人或多或少。街道很拥挤,交通已瘫痪了,道上挤着许多的人,有人被挤到我店的橱窗上,在擦净的玻璃上留下一些印记。
我不关心他们的要求,这样的潮水来得快就不会留太久,我只担心绍平,照她的性子如果碰上这样的事准没法按时回来。于是我坐在店内看人流流动,数我的绍平回来的时间。
人很多很多,不断有人加入,人愈来愈多。人们拼命发声,拼命向前挤,我从我的店里透过橱窗向外看,他们就像鱼。他们挤在玻璃管里,很多鱼挤在一起,不是为了取暖或分享水,而是要求去呼吸管口的空气。
鱼嘴张合,进去的不是水,是空气。他们妄想如此喂饱自己。可谁能这游行不是鱼的争取方式呢?鱼抗争,争夺管口的空气,这也没有不对。
忽然玻璃管堵塞了,鱼群停在原地,保持着嘴的张合,它们很想要跃起,看看前方的事情,但是太拥挤,太拥挤。空气似乎就要从前方的管口漏进来了,于是后进的鱼兴奋,后进的鱼充满希冀。
然而没有空气,有的只是玻璃管主饶触手。游行队伍多半是遭到了镇压。
我们这样的城市里有许多的鱼,而政府兵是主管的政府安排下来的触手。
触手一定首先堵塞管口,然后帮助鱼忘掉空气。
政府军饶到来着实让队伍不知所措,随后是砰砰地两声枪响。这时候他们回过神来了,他们从勇敢的鱼变回了两条腿的人,人一落地就开始慌乱,逃窜,他们朝来时的方向逃,生怕枪子儿追上他们的脑袋。
鱼是不怕痛的,人是怕枪子儿的。
这时候我可以等我的宋绍平回家了。我的绍平,她这时准哼着歌。
然而来的不是哼歌的绍平,而是喘气的鱼。
鱼也忙着逃逸,逃进来我的旗袍店。
我刚想送客,却看这女学生面熟得很,哪里见过……好像是宋绍平的照相,她搂着这样一个学生,显得亲热。这样一张照相是去年看见的。
学生喘着气,却连水也不喝的,喘了一会儿,她讲话了“姊姊……姊姊被枪打汁…”
我疑惑,她着急。
“宋绍平你认不认识。”“宋绍平是我妻。”“宋绍平中弹……”
我大惊,她伤心。
“姊姊……她为了救我……”
我惊慌,我茫然宋绍平应该在回来的路上,她应当高兴着路的畅通,应当拎着纸和墨水。可是她现在却躺在街上淌血!
“她救了我两次……两次。第一次是去年的三月初七,也大抵是一个这样晴的日子,阳光是那样的暖和。我和同学做动员,暴露了,分开逃跑,跑过公寓的时候她拦下我……”
我忽而记起去年夏季处理的学生,所谓的反动作乱学生……现在想来真是令人愤愤。
“……姊姊那日穿的是一件豆绿滚边旗袍,真是好看……把我带进房子里,叫我假装她的妹妹……”
豆绿旗袍,滚过边的……为她做的第一条旗袍不正是豆绿滚边的吗……她那时多欢喜。
“……我叫自己冷静……姊姊……拿木梳……哼着歌……”
妻无时无刻不哼歌。她在房里走着寻物的时候,她在桌边坐着写文章的时候……她总要哼歌
“……然后军人开始查楼……我们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近了……她不哼歌了……”
政府兵……政府兵是很是会仗势唬饶……忠诚的触手……
“……军人……推搡她……推开她便看到了我……手脚冰凉……不敢抬头……姊姊我是她的妹妹……或许她真有一个妹妹吧……”
她没有妹妹她连父母都不常见她也曾是你一样的女学生我几乎呐喊出来,却只能在心里发疯。
“后来姊姊好镇定……慢慢悠悠张口,她是宋绍平……”
宋绍平宋绍平就是宋女士这一个名字出来,政府兵在她面前再不敢作威
“第二次便是今……她挡在我和军人中间……她原是不参加游行的,可是她来了,军人是不许动粗的,然而开了枪……”
“她……她死了”我终于开口打断女学生的讲话。
“是……你为甚么又问一次……”她也许觉得伤悲,再未讲话。
而我,我其实并未把她的话全听进去。她只是与死去的我的爱人不相关的一名学生,可我是宋绍平的丈夫!我的耳朵听,脑里一边冒出各样的念头。念头堵住了我的官觉!我如钟摆,于现实和思维间摇摆,在它们的界河处痛苦不堪。
宋绍平,她吟吟笑着,可她确实是死掉了。枪子留在她的身体里使她失了活力,她再也不能起来了。难道她其实很早就做好了准备吗?我明白绍平今早晨变化的缘由了!宋绍平!我妻!这世间你的死也是没有哀歌的!
我看得到你不再看得到的东西,军人限制了出门,我限于此,只是去不了你身边,然而我的魂真是恨不得去追上你的魂灵!
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你的笑使我艰于呼吸视听。
“那时候,她一笔好字,一副好嗓音,一双好眸子,一笔好文章便俘获我了……”
宋绍平不回来了,她的文章新写了一半,没有人替她将故事的始末根由讲出,我这时能不张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