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已晚,母亲宫殿门前有些清冷。我隐藏在一棵粗壮大树后,竟瞧见朝中孟侍郎从母亲堂中走出,一身素袍的母亲走出送他。
男人私闯后宫已是大忌,母亲反而很温柔的模样。
又远远望着孟侍郎那份依依惜别的眼神,我似曾相识更加惊讶的是,并非在母亲凝视父亲之时,而在我的夫君望着我的时候。
现在想一想,母亲对父亲的态度,总是相敬如宾,反而缺少几分温柔。
孟侍郎对着母亲笑道“你终于不肯替自己活一活。”
他同她话的声音那么和煦,不似臣子对后妃,而是仿佛老友一般。他低声笑了一笑,有些凄然。
母亲摇头,空气中仿佛有些不明道不清的光影,在沉沉暮色下,时明时晦。
她最终“为自己活,也有两种活法。一种是为我,像多年前我遇见你一般;一种是为大我,便是我后来所做的一牵”
孟侍郎自嘲般笑道“总归是你对。”
春的暮霭中,我后知后觉了两件事。
一样是母亲与孟侍郎,或许曾经发生过什么;
另一件是,看着那些暗流涌动的情绪,似乎也曾在夫君面容上出现过,我大抵成功了,在邻国和亲公主这一尴尬的身份上他于我,或许是有情的。
国丧大事,我耽搁了近一月。暮春时节,窗外的桃花落下第七朵。
我有些春困,这时家生丫头忽然急急地扑进来唤醒我,哭得口齿含糊。
我努力听清她的话,顿时脊背一寒。
“太妃娘娘、娘娘薨了……”
我心底升起缥缈的虚幻福母亲就这般离去了?
明明,她尚未对我起什么贴心话,我却还期盼着她还能微微展露几分温柔。
她这一生都是这样与我生疏,今后也只能这样了。
今年的春,愈发凉了。
国丧一桩连着一桩。新皇似乎有些忌讳此事,后来有幼年熟识的女官悄声告诉我,似乎是因为新帝于国事并不尽心尽力,母亲只得苦口婆心直言劝谏,而新帝却不以为意,草草应付了事。
母亲回宫之后,多日愤愤不已,动了心气,触发了心疾。因着宫苑地处格外偏僻,竟不及救治而终。
我隐隐心痛起来。离别多年,不知何时,她的身子也这般不好。
我走出灵堂,却无意窥见墙边一个玄色衣衫的身影。我定睛一瞧,那人竟是孟侍郎。
母亲已去,我这时才想要了解她更多一些。我对她的很多印象仅仅止步于一位母亲,大多数时候是认真严厉的,只是在我表露出不适的时候,才唤醒她对女儿的温存。
我瞒着外人,悄悄托了家生丫头代我传去一个口信。
终于,在烟云落幕的傍晚,我等到了孟侍郎。
我只是想恳求他告知我,他对母亲,究竟了解些什么。
“微臣年轻的时候,以为娘娘的入宫是命数中的意外,她原本愿意与臣……”
他动了动唇,或许无法在我面前堂堂正正出其中意思,见我已然明白,便隐去继续下去,“后来了解她更多几分,才知我的出现才是意外。”
我听得这样一个故事。
孟侍郎与母亲相遇于春日,母亲府邸中的家宴。
母亲待字闺中,不便见人,独自在后园中百无聊赖地逗弄新养的白鸽。
她将一张纸条绑在鸽子腿上,期望鸽子能带着她的书信飞远。
谁知白鸽初生,飞得笨拙,在树杈上绊住了腿,正巧跌落进不远之外府邸庭院之中,孟侍郎握着的那只酒杯里。
孟侍郎半是尴尬,半是好笑。他见这只误入欢宴的不速之客腿上竟系着纸条,更是好奇之心大发。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二愿三愿”
他惊愕一瞬,微微笑起,提笔在纸条上替这主人写罢,再次系到鸽子腿上。母亲收回那封字条时,见写的是
“一愿世道清廉,二愿家国康健。三愿杯中白鸽现,幸识君子面。”他尚将母亲误认为男子,毕竟母亲拥有那样一笔风骨隽永的楷。
打开那张字条时,她定也会心笑过吧。
听到母亲年轻的经历,我仿佛偶然撞进春日的花影里,隐隐有些脸红。
不论是当时提笔写下的“世道清廉”“国家康健”,亦或是原词中娓娓道来的“郎君千岁”“妾身常健”,三愿已为妄想。
我望着孟侍郎如今沧桑的眉眼,深感惘然。
当初为了哄我,母亲唱起这支曲子,唤起韶华一段早已难求的回忆。
她想着的是她的三愿,还是孟侍郎的三愿?
“后来微臣得知,娘娘那般高贵的出身,又拥有智慧胆识,自幼打定主意要入宫,只为了辅佐子,施展胸中谋略宏图,重振国力。
倘若与我继续下去,才当真是耽误了。她割断与微臣的一切关联,微臣也懂得娘娘之志,一黔…心甘情愿。”
他笑容中含着一份云淡风轻的释怀“殿下可知,娘娘在先帝背后,曾为这个国家出过多少力气?”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先帝体弱,难以应对诸多国事。不单微臣,许多朝臣都曾见过娘娘在夜深人静时替先帝批阅些日常公文,而让先帝以全部精力重振国力。”
他此刻的叹息中,并无多余私情,听得出的只是一位正直朝臣的惋惜,“倘若先帝支撑得更久一些,应当是有能力的……”
孟侍郎并非能会道之人。仅凭寥寥几语,我便清楚了他的一片真心。
他最终道“微臣与娘娘,始终清清白白。一如,她这片赤诚的爱国之心。”最后一句,声音极轻微,几乎淹没在晚风郑
我自然从未怀疑过母亲的清白,于是颔一颔首,压低声音,慎重地开口
“本主恳请侍郎,今后在朝中务必竭尽全力,将这份心延续到新皇身上吧。”
今年的春,过得仿佛冬。连头顶的桃花儿,都谢得一地残红。
自幼以来,我便怀着一份委屈,以为只有我承受了这个衰败国家带来的压力。殊不知母亲,同样为之放弃了她的韶华与真情。
神情恍惚间,我仿又听见幼年窗边,朦胧春光下,母亲抱着我低声轻吟那首曲儿。
很多细节已然朦胧,可是母亲的声音是少见的温柔,怀着淡淡的愁绪与深深的眷恋。
再拜陈三愿……
母亲的三愿,是哪三个心愿?其中一定有她热爱终生的故国。那么有没有我,有没有她动过真情的孟侍郎?
我释然地想,她那般一心扑在国事上的女人,恐怕是没有吧。
做她的女儿,既遗憾于难享世间安乐,亦怀揣一份不为人知的荣耀。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敢自己多么爱她,只是深深感到,她是值得敬重的女子。
我倏然抬头,春日的光化作清澈的春水,在和煦的空气中静静流过。
我近来在储搁的时日太多,眼下已该启程回国了。
这一方南方春日已然不属于我。
我的使命,是该去水深火热的邻国皇宫里,尽自己之力延续皇帝对我的情意,以祈求他暂缓吞并故国的心思,支撑到直至故国有足够强大的人才涌现之时。
这大抵是母亲此生最深切的心愿吧。
与这故国,岁岁长相见。